星期四, 4月 05, 2007

(轉貼)王文華的nothing

二○○四年底,在企業界上班了十年之後,我辭去工作,到美國旅行 。到美國當然要講英文,一路上我最常用的一個字是:

「Nothing」。

臨走前跟台灣的朋友告別,很多人都驚訝念MBA、一向喜歡忙碌的我 竟然辭掉工作。觀念保守的媽媽憂心地看著我:「那你豈不是失業了嗎 ?還有心情去度假?還不趕快去找工作!」獵人頭公司打電話來: 「你對哪個產業有興趣?走之前要不要見個面,讓我們為你重新做生涯 規畫?」老友們也傳簡訊來:「那你接下來要做什麼?」

對於這些問題,我的答案都是:

「Nothing」。

我來到母校,位於舊金山旁一個小鎮的史丹佛大學。史丹佛像一個森林 公園,到處都是草地、樹木、松鼠、麋鹿。我住在森林中的招待所 。早上起來,打電話問候東岸的朋友。

「你打算待多久?」

「不確定。」

「在史丹佛做什麼?」

「Nothing。」

「怎麼可能Nothing?你一定有做Something!」

「我想想看……昨天早上六點起來……」

「幹麼那麼早起?度假不是應該睡到自然醒嗎?」

「我六點就自然醒過來了啊!為什麼自然醒一定要到下午兩點?」

「我不知道你這麼早起是幸運還是不幸……,然後呢?」

「然後我去樹林裏跑步,用力吸很多空氣。回來後洗澡,看晨間新聞 。然後開車到樹林深處,看到一大片草原上有一棵孤立的樹 。下午到以前讀過的商學院,進教室旁聽財務課程,跟同學一起拿講義 ,認真算老師丟出來的習題。然後在校園裡走一走,看看布告欄的廣告 。後來在書店買了幾件史丹佛的衣服,送給台灣的朋友 。晚上跟以前的朋友吃飯,回來就九點多了。回家後打開電視 ,看看美國最近紅的節目。睡前把白天買的書和報紙看一看 ,一天就結束了。」

朋友問:「既然在度假,為什麼要去上課?」

「我不是在度假。」

「既然來上課,怎麼可以到處去玩呢?」

「我好像也不是來上課的……。」

「那你在幹麼?沉澱嗎?」

「我又不是烏龍茶。」

「那是思考人生未來的方向嘍?」

「沒那麼嚴重啦!」

「你到底在做什麼嘛?」

我說:「Nothing」。

我三十七歲,在事業和人生上,都到了可以開始尊敬和享受 「Nothing」的時候。

從小到大,生活的目的、奮鬥的方向,都是一個可以明確定義的 「Something」。國中時要考高中、高中時要考大學 、畢業後要找工作、工作後要升遷。我們衝鋒陷陣,卻很少問自己 ,追求的Something是不是我們真正想要的東西。

社會的價值觀影響了我們的自信,當我們處於「待業」狀態時 ,也不好意思承認,還必須勉強編出一些堂而皇之的道理,比如說: 「喔,我想歸零,休息一下,出國充充電,整理一下思緒 ,規畫未來的路。」很少人敢大聲地說:「我不是在休息 ,也不是在沉澱。我就是無業游民,我做Nothing!」

忙於Something的朋友,沒空跟我吃飯。我和另一位比我資深 的「Nothing」同學見面。他在網路狂飆時狠狠撈了一票 ,四十歲宣告退休。我們沒時間吃飯,只喝咖啡,因為他第二天一早自 願到斯里蘭卡救災。

「這是我兩年來第一次做的Something。當長久都做Noth ing時,突然做起Something,而且是自願的 、有意義的Something,我覺得好快樂!」

我很少聽到在台北上班的朋友說:「我覺得好快樂!」

我當然不像我的同學那樣有本錢做Nothing。我甚至懷疑他在網 路狂飆時撈的那一票,就是我在網路泡沫化後賠的那一票 !我單身還好,如果要養家,就更不可能做Nothing了 。但退一步想:工作到四十歲,總有一些積蓄吧。如果願意過簡單生活 ,Nothing維持幾個月應該不是問題。除非你事事要求五星級 ,或是坐擁金山卻還要為二十年後退休做打算,那就真的不適合Not hing。我做Nothing的幾天,最貴的單筆消費是9.75美元的電影票。爆米花只敢買小包,意思意思就好。但只要電影好 ,散場後一樣快樂。於是我發現:由奢返儉,其實沒有那麼難。

回招待所後我打開電腦,視窗在跑的一分鐘,一隻做Nothing的 鹿跑到我的窗前。我對牠微笑、和牠搭訕。我不知道在台北 ,對一個忙於Something、地位崇高的美女 ,我敢不敢這麼放肆?

我打開Messenger。一名在香港的投資銀行上班 、位高權重地朋友對我說,「我真佩服你的勇氣,和放下一切 、斷然改變人生的決心。」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叫錯了人。其實我膽子很小,也沒經過什麼 「放下一切、斷然改變」的心路歷程。好像肚子餓了就去吃飯 ,我的決定其實很簡單。我很怕別人把我想得很悲壯 ,因為我容易笑場。別人把我的表情詮釋成悲傷,其實我只是香港腳在 癢。我感謝朋友的讚美,但那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思惟方式 ,還是在「Something」的模式裡打轉。那樣的模式是 :我對我現在做的Something不滿,我痛定思痛要改變 。我改變的方式是做另一種Something,而那種Someth ing叫做Nothing。那樣的模式好像是不喜歡紅色的壁紙 ,於是用白色的壁紙把整面牆蓋過去。但我想做的,只是當一面沒人注 意的水泥牆。

「那當水泥牆是為了達到什麼目的?」他問。

「當水泥牆本身就是目的。」我說。

「這樣的目的有意義嗎?」

「意義可大了。它讓我們把多年來情願或不情願被貼上的壁紙一次清乾 淨。讓我們重新感覺做一面牆的質地。Nothing像是在無人島上 脫光衣服,可以幫我們恢復原來作為人的本能、品味、價值觀 ,和其他各種身體和心靈的機能。」

「這樣被動好像沒有在過生活!」

「我們都太努力『過』生活了,自己把自己搞得眼花撩亂。偶爾 ,你要什麼都不做,讓生活自然『發生』在你身上。餓了 ,就找最近的餐廳吃。下雨了,就淋一下。愛上了,就親吻她 。失戀了,大哭一場。當你的水泥牆不再貼壁紙時,你就可以閉起眼睛 ,讓全世界在你身上塗鴉。」

在史丹佛的下午,我閉起眼睛,和一位年紀和我一樣 ,卻曾經得到癌症的朋友見面。她北一女台大哈佛大學 ,從小到大是專業的第一名。我們坐在草原孤樹下的野餐桌 ,講話時口中冒出熱氣。

「你還在大學教書嗎?」

她點點頭,「其實我現在的生活方式和你一樣。一個禮拜上幾堂課 ,其餘時間在家看書、寫論文。偶爾出門,和朋友見見面。」

「出去時自己開車?」

「我都坐公車,因為這樣可以走路,我需要運動。」

「身體還好嗎?」

「我每三個月回去檢查一次。目前都控制得滿好的。」

「你看起來很開心。」

「是啊。也許事業上沒什麼成就,但至少完全是在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

我很少聽到在台北上班的朋友說:「我完全是在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很幸福你知道嗎?」她停頓一下,說,「你不需要癌症來把你喚醒 。你借一種溫和的方式,改變了你的生活。」

我點頭:「那種方式叫Nothing。」

我陪她走到公車站,看她上了車。我一個人走回校園,雨滴打在草地 。優秀的朋友生病了、有錢的朋友不快樂、結婚的朋友不跟老婆講話 、單身的朋友寂寞到自殺。在美國或台灣,我們這相信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一代,仍然在掙扎。我走到十字路口 ,不知道現在是幾點、接下來要去哪裡。突然間招待所外面那隻超辣的 鹿出現了!我微笑,跟著牠走下去……。

去做什麼呢?

Nothing。

◎刊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2005 / 01 /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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